再见到牧野的那个黄昏,天气特别好,夕阳如血,染红了半边天。 我径直奔去学校,顾不上奔波了一天的劳累的身体。果不其然,牧野在排着纵队的孩子们面前讲些什么。山区地势险恶,放学后孩子们排纵队回家可以极大减少发生事故的几率,不愧是当年决胜疆场、睿智机变的副队长。十二年过去了,牧野的样子和当年相差无几。此时再见到那剑眉星目的神采,我心中的不安慢慢淡下去。 我在离他二十米处站定,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,我感到眼睛里有些温热。 牧野发现了我,我挥手示意他继续。待孩子们出发后,他一瘸一拐地向我这里走来,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拭去眼角的泪。 “来之前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?让我也好准备一下。”夕阳下,牧野爽朗地笑了笑。 “我来还要打招呼?”我把手搭在牧野的肩膀上,沿着山间一条小路向山腰走去,彼此再无多余的话。 我蓦然想起那些年我们从绵延千里的边防线撤回来时,捂着伤口互相搀扶着,就这样静静地,静静地走着,静得能听见心跳声。 行到一处大树下我停了下来,开口道:“牧野,我来是有事告诉你的,我……还是不去你家了。” 牧野回头看了看我,脸上有些许怒意:“扯什么淡,大老远跑过来跟我说不去我家?还能怠慢你怎么的?” “不是,我就是想快点通知你。然后赶末班车回去,团里……” “你少拿团来压我,谁没当过兵?你今晚不在团里还能炸不成?我不管什么事,你今晚都必须留我家。”我极力思寻离开的借口,牧野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道:“我一个去职的副队长,你能给我说出什么正事?该说的十二年前不都说完了吗?” “这次……不一样。”我望着不远处的地面,心里一阵阵酸涩。 “想回去现在就可以走,事情等你回团里再电话通知我,成吧?” 我看了看牧野坚决的面庞,知道躲是躲不开了。但转念一想,那时的我们都熬过去了,这一次也会一样吧。 嫂子很热情,那种像家一样的感觉自从离开家以后我就没有触摸到了。 “阿辰啊,你都不知道,你每次写信来他都特别开心,你、队长,还有任务连的其他兄弟,他能说上你们一天。”嫂子一边盛饭一边说道。 “瞎扯个什么?”牧野瞅了嫂子一眼,又羞赧地看了看我,“你小子也是,这都什么年代还写信,有事不能打电话吗?想听听声音都难……” “你也知道,我说得不行,写得还凑合。有些话不好说,就只能写给你了。” “你这话让我想起来了,还记得当初你刚进我们任务连吗?你爱写写东西,我就拿这事儿成天刁难你。你小子也倔,总想和我对着干。” “不说我还忘了,你这个副队长当年为啥对我特别不满意?我不就是喜欢写写画画,你搞得好像我违了多大纪一样。” “嘿嘿,怪我对号入座。带你之前我带过多届高才生新兵,他们有的就像你一样,训练之余总爱弄笔墨。但他们中间很多人却看不起普通士兵,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,不和他人交流,也不好好训练,我怕你变成他们。” “我没记错的话,是从那次全能个人军事比赛我夺冠后,你才开始改变对我的态度的。” “那次比赛你的确让我很惊异,但真正让我从心底接纳你的是当年的雪地阻击战。”牧野缓缓吐口气,“那是你的第一次实战。” 我没说话,心里却有一股暗流在涌动。那场战役,列队站在我旁边的平川牺牲了。 我至今忘不了那场阻击战,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尸体,死去的却是我视之如兄弟的战友。就在我眼前一百米的地方,一条矫健生气的身躯缓缓倒下,逐渐冰冷。 我背着还有气息的平川奔跑时,他用尽力气说出的最后人生三个字是:“别管我。”我清晰地感受到他贴在我背后的胸膛渐渐地停止了起伏。我哭不出声音,泪水却像下雨般流个不停。 没有人会懂那种感觉,除了亲身经历过的人。 牧野离开任务连的那一年,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年。回忆成了洪水,冲刷着那片战场上所有的故事和人。 中国北疆到南疆的距离有多远?我十二年前在直升机上得出一个答案:一个梦的距离。那一场远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里是我在任务连这几年艰苦训练的片段。醒来的时候我还骂了一句:“觉都睡不安稳,我快被任务连折磨成神经病了!” 二级战备,上面下达命令让我们从漠河紧急赶往西南边境,极度困乏的我们只能在直升机里休息。极速调动兵力,我能感觉到形势的紧张。但对于长期活跃在边防线的我们,几乎可以说是偷渡贼的天敌,根本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。 所以当我们第一次看见偷渡贼训练有素、身手矫捷、藏有重型武器时,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更可怕的是,他们还有增援。 当我们终于意识到他们是国外精锐组织,上级立刻下达命令让我们撤退,但那时我们已经身陷重围。 我至今还能想起那晚的一切。一簇一簇的火光从天而降,在我们身边绽放。我紧紧匍匐在地面,炸飞的泥土一层一层铺在我身上。轰鸣声和暴雨声交织一起,我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。我在一片朦胧里跟着队伍一次又一次突围,死神仿佛就在离我咫尺间。 如果不是当年那场及时雨干扰了对方的炮火,也许我们连真的全军覆灭。 我们的增援部队在午夜时分赶到,我被抬上直升机时已经被炮弹轰得天旋地转。在昏迷前的一秒钟,我从探照灯的灯光里看到了好多血肉模糊的战友。整整两天,那画面都在我眼前浮现着。 那次战役,任务连伤亡人数超过总人数四分之三,和我同宿舍的三个战友全部牺牲。 最可怕的不是生离死别发生的那一瞬间,而是它烙印你后半生的那漫长凝重的孤独。就好像后来我在宿舍读到一个笑话,急忙扭头想去分享,却发现宿舍早已空空荡荡,再也不会有人和你一同欢笑。 我出院的第二天就收到上调营部的命令,我急忙跑到办公室,看到队长呆呆地望着窗外,他红红的眼睛显然又哭过。 “我不走。”刚进门我便直接甩出这句话。 “走吧,”队长声音有些沙哑,“团里向我要人好多次,说你文武兼备,是难得的人才。前几次我都拒绝了。但不能总不给人家面子吧,是不是?这一次……” “我不走!”我望着队长,泪水流了下来。 “这是命令!上级已经下达命令,你必须走!”队长侧过身子,我看见他在偷偷抹眼泪。“阿辰,你们副队长今天也要离开我们任务连了。你去看一看他吧,他在宿舍等你。” “副队长要走?”我吃惊地看了队长一眼,赶忙往牧野的宿舍跑去。 牧野坐在轮椅上,后面是静静地站着的嫂子。他们好像等了我很长时间。 “副队长,你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,伤痊愈了吗?” 嫂子抬头望了一下我,眼里藏着泪光,欲言又止。 “我的伤需要长期调理,不方便一直住在我们军区医院。”牧野轻轻地开口道。 “队长说你要离开任务连,是去养伤?” “不,是退役。”牧野望着我,“医生说我的腿……好不了了,本来是想偷偷离开的,但接到你上调的通知,队长猜到你不肯走,让我劝劝你。” 我站在原地,如同遭受晴天霹雳:“不,我不会走的!你也不能走!” “阿辰,你的上调命令已经下达,不要为难队长,他现在很难过。”牧野眼里噙满泪水,“阿辰,当初和你同一批进入任务连的新兵现在只剩你一个了,你要活下去。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副队长,就执行上级的命令,离开任务连。这是我在这里最后的心愿。” 嫂子推着牧野离开,十米远,牧野示意嫂子停下来,回头冲我挤出一丝微笑:“臭小子,我折腾了你这么些年,没少生我气吧。下次见面叫我牧野,比那个副队长好听多了。” 我在任务连最后的记忆就是牧野离开时的寥落的背影。 后来的十二年里我几乎没怎么哭过,我猜测我所有的泪水都在和任务连的那场诀别里流干了。 思绪回到现在,饭桌前的牧野又给我斟了一杯酒:“这些年在营部、团部过得怎么样?肯定没跟着我和队长辛苦吧。” 我笑了笑,半天只说出三个字:“还行吧。” 我该怎么跟他形容离开任务连的生活?我想起一位退役老战士的一句话:原来以前的充实和简单,现在就是一种奢求。 在团部,我会代表军区出席一些活动,穿梭于社会与军队间。有时身着便衣走在大街上,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,看着一栋栋摩天高楼,心里好害怕。我好想找回自己的枪,武装起所有的装备,和所有的任务连兄弟们在一起。我们团结在一起时,我从来不会害怕。 我不敢告诉牧野,当一名军人从训练场来到一个光速发展的现代化城市时,真的什么都不是了。我有时很愤怒,很失望,我没有想让所有人都尊重军人,我只希望人们不要嘲弄军人在战场上做出的牺牲。我可以原谅一个人眼里只有利益,但我无法原谅那些血染疆场、为他带来安宁让他安心谋取利益的战士被他形容成笨蛋。 那些当兵当了很多年的人这辈子都再也成不了普通人。有些东西留在他们的灵魂里,就算有一天他们脱去了军装,他们也会在梦里看到钢枪、迷彩和训练场,那才是能让他们安心的地方。 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牧野队长牺牲的消息。是队长带他走上了军旅之路,是队长让他成为优秀的特种兵,队长就是他的回忆的寄托。而现在,队长牺牲了,我猜牧野在余生里都不会安心。 牧野将刚斟满的酒一饮而尽:“你这次来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?说吧。” “其实我就是来看看你的,没什么事。”我撒了谎。我不打算告诉牧野这个消息了,我希望能瞒他一辈子。 “是队长牺牲的事吧?”牧野低着头一动不动,声音有些苦涩,“队长牺牲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,我弟弟也在你们团,他告诉我的。” 我吃惊地望着牧野,他的冷静让我诧异。 “这些年一直为他提心吊胆,没想到该走的还是要走,一点办法都没有。”牧野抬头望着天花板,我看见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。 “队长的遗体还安置在任务连,你要不要去看最后一面?” “不,别让他面对现在的我,我也不想看到现在的他。就让我们活在对方的记忆里,永远年轻。”牧野轻轻擦了擦泪水,“如果人真有来生,我再回到任务连去见他。” “如果有来生,所有的兄弟都会再见面。”我的眼睛酸涩,牧野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。 别离牧野的时候太阳刚刚跃出天际,鲜红鲜红的,生气勃勃。和来时的夕阳形成鲜明对比。山中的晨炊烟气袅袅升起,像一条有生命的绳子绵延不绝。鸟儿的清脆叫声在山林里久久回荡。 牧野在晨光下笑得明朗,像很多年前我还在任务连,他给我庆祝生日时笑的一样。仿佛我们都还在最开始的地方,从未离开过。 不久后,任务连会有新的队长,也会有新的战士接过我们的接力棒,代替我们守卫着绵长的边防。 我想恳求这个世界一件事—— 请不要遗忘那些长眠于边防线上默默无闻的战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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